還記得《鱷魚的黃眼睛》裡的艾麗絲嗎?

那個活在自己的謊言世界,為達目的不擇手段,

那個命運給了她美貌與財富,卻忘了給她一顆心的艾麗絲,

在小說代筆醜聞被揭露之後,此刻,她罹患憂鬱症淪陷在一家療養院裡。

艾麗絲看似是壞到了心眼,她的故事投射出的是你對於欲望的所有想像,是對於青春最深的恐懼,

在一滴一點流逝的時間沙流裡,要真誠的面對自己多麼不易:

 

烏龜的華爾滋(中).jpg

 

艾麗絲伸出手臂去抓鏡子。她的手在床頭櫃上摸索,但沒有找到。她坐起身,氣瘋了。有人偷了她的鏡子。一定是有人怕她打碎鏡子來割腕。他們把我當什麼了?一個把自己大卸八塊的傻子瘋子?為什麼我連了斷殘生的權利都沒有?他們為什麼連最後的自由都不給我?我這一生還有什麼指望!它已經完了,四十七歲半就完了。皺紋越來越深,皮膚越來越鬆弛,身上的贅肉越來越多。一開始這些贅肉還不明顯,藏著掖著,蓄勢以待。之後,一旦把你蠶食得差不多了,當你變成一副軟塌的皮囊,他們就一發不可收拾,毫不留情毀了你。我每天都可以注意到這一跡象。用我的小鏡子,查看膝蓋後面的皮膚,我留意那堆贅肉是不是伺機瘋長。天天躺在床上我可無法趕走那堆贅肉。我在這張床上日漸憔悴。我的臉色如同聖器室的蠟燭油一樣。我從醫生們的眼裏可以看到。別看我。別把我當成一個藥罐子一樣對我說話。我不再是一個女人,我成了實驗室的一個曲頸甑了。

她端起一個杯子,朝牆上砸去。

「我想看看我自己!」她大喊大叫,「我想看看我自己!把我的鏡子還給我。」


那是她最好的朋友,也是她最可怕的敵人。它映出她水汪汪、深邃的藍眼睛的變幻,或指出她的皺紋。有時候,把鏡子朝窗戶那邊轉過去,它就為她籠上一圈光環,讓她又顯得年輕了。把它朝牆這邊轉,它讓她陡然老了十歲。

「我的鏡子!」她一邊用拳頭捶打床單,一邊聲嘶力竭地叫喊。「我的鏡子,不然我就割斷自己的喉嚨。我沒有病,我沒有瘋,我只是被我妹妹出賣了。這種病你們是沒辦法醫治的。」

她抓住一支喝糖漿的湯匙,用床單擦拭乾淨,然後轉過來照自己。她只看見一張扭曲的臉,好像被一群蜜蜂叮咬過。她把勺子朝牆上丟過去。

到底發生了什麼?讓我孤身一人,沒有朋友,沒有老公,沒有孩子,與世隔絕?

而且,我是不是仍然存在?

當一個人孤獨的時候,他不再是任何人。想到嘉爾曼,她覺得並非如此,但她拒絕這麼去想,認為嘉爾曼根本就無足輕重,以前她一直喜歡我,以後她也會一直喜歡我。而且,她讓我心煩,嘉爾曼。忠誠讓我心煩,美德讓我感到壓抑,沉默讓我想要扯爛自己的耳朵。我想要聽到聲音,笑聲、香檳、粉色的燈罩、對我心儀的男人之目光、女友的流言蜚語。貝朗吉爾沒有來看過我。她心中有愧,因為在巴黎晚宴上當別人說我壞話時,她沉默不語,她沉默不語直到她再也憋不住,對著那群人大喊:「你們真刻薄,可憐的艾麗絲不該受到蹲醫院的懲罰,她只是太不小心了,」而其他人尖叫著打斷她的話:「不小心?妳真善良。妳想說的是不誠實吧!根本就是太不誠實了!」就這樣,掙脫了對朋友的忠誠枷鎖,她又津津有味地品嘗每一句話,任由自己陷入閒言碎語的泥淖:「的確她的所作所為不對。一點都不對!」回到了那群毒舌婦的陣營,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,抹黑不在場的那一位。「她真是活該,」最惡毒的一個總結道,「她再也不能用她的輕蔑壓垮我們了,她已經什麼都不是了。」悼詞結束,該尋找新的獵物了。

她們沒有錯,艾麗絲承認,環顧白色的房間、白色床單、白色百葉窗。事實上我是誰?什麼人都不是。我不再有內容。我已經徹底毀了,我可以成為字典裏對「失敗」的定義。失敗,普通名詞,陽性,詳見艾麗絲·杜班。我最好還是恢復做女孩時的姓氏,我的婚姻不會持續太久了。約瑟芬會拿走我的一切。我的書,我的老公,我的兒子,我的錢。

人們能和家人、朋友、丈夫、兒子斷絕聯繫而活嗎?還有和過去的自己斷絕。我將成為一個魂魄。融化在虛無之中,發現自己從來就沒有過任何實質。發現自己從來都只是一個表象。

以前,我存在是因為別人都看著我,賦予我思想、天分、風格、優雅。以前,我存在是因為我是菲力普·杜班的妻子,我擁有菲力普·杜班的信用卡,菲力普·杜班的地址。大家怕我,敬重我,拍我的馬屁。我可以教訓貝朗吉爾,在母親面前大出風頭。我也曾經成功過。

她把頭向後一仰,發出一陣憤怒的笑聲。多麼可憐的不屬於妳的成功,自己不能親手打造、不能一塊石頭一塊石頭砌築起來的成功!當你失去它,你就只能去蹲街頭,伸手乞討了。

還在不久前,當艾麗絲還沒有生病,一天晚上她買完東西兩手拎著大包小包要回家的時候,她跑著去追一輛計程車,她碰到跪坐在地上的一個乞丐,垂著眼睛,彎著脖子。每掉一個硬幣在他的碗裏,他就啞著聲說,謝謝先生,謝謝夫人。這並不是她那晚遇到的第一個乞丐,但她不知道為什麼,他躍入了她的眼簾。她加快腳步,移開目光。沒有時間施捨他,計程車已經遠去,那天晚上,他們還要出去應酬,她得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,泡一個澡,從懸掛衣架上的幾十件衣服中挑一條裙子,梳頭,化妝。回去的時候,她還跟嘉爾曼說過,我才不要像街上那個乞丐那樣,對吧?我不想變成窮鬼。嘉爾曼發誓這種事情永遠不會發生在她身上,她哪怕做家務磨壞了手都要讓她繼續光采照人。她信了她。她把蜂蜜美容面膜擺好,滑入浴缸的熱水中,閉上眼。

可是,我現在的情形離一個女乞丐相去不遠,她一邊想一邊掀起床單找鏡子。鏡子可能滑落在床上。可能我忘了把它放回原處,它躲在床單的某個褶子裏。

我的鏡子,把我的鏡子還給我,我要看看我自己,確信自己存在,確信自己沒有從人間蒸發。我多麼希望還可以取悅他人。

每晚給她吃的藥生了效,她又發了會兒譫妄,看見父親坐在她的床尾看報紙,母親在檢查她帽上的別針是否都卡牢了,菲力普領著穿白紗的她走過教堂中間的長長甬道。我從來沒有愛過他。我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,我只希望別人愛我。可憐的姑娘!妳真令人同情。有朝一日,我的王子會來,有朝一日我的王子會來……嘉波。他是我迷人的白馬王子。嘉波·米納爾。聞名全球的大導演,他的名字光芒四射,大家都想乖乖地蜷縮在他的聚光燈下。為了他我可以拋下一切:丈夫、孩子、巴黎。嘉波·米納爾。她吐出他的名字,彷彿是一種責怪。當他一窮二白、沒有成名的時候,我不愛他,當他出名了,我對他心醉神迷。我總喜歡受人注目。哪怕是愛情。我是個多麼勢利的愛人啊!

艾麗絲是清醒的,這更加深了她的不幸。有時候她氣糊塗了的時候會變得很不公允,但很快她就恢復了理智,咒罵起自己。罵自己懦弱,罵自己膚淺。我一出生命運就給了我一切,但我卻無所作為。我任由自己隨波逐流。

如果她稍微有一點自尊自強,再加上這點有時把自己看得過低的無情的清醒,她本可以自我改進,開始善待自己。自尊,不是嘴上說說這麼容易。它需要努力,需要用功,光想到這個念頭,她就厭惡地皺起鼻子。而且,她注意到,自己已經沒有時間了。人生在四十七歲半上不可能頭再來了。可以補補綴綴,可以亡羊補牢,但不可能整飭一新了。

不,她對自己說,感到睡意向她襲來,她硬撐著想找到一個出路,我必須趕緊,趕緊找一個新老公。比菲力普更有錢,更強大,更重要。一個非常強勢的老公。讓我仰慕,讓我傾倒,讓我像一個小姑娘一樣拜倒在他的跟前。他會把我的命運握在手裏,重新把我放在世界的某一個位置上。用錢、關係和筵宴。我風韻猶存。一旦從這裏出去,我就會又變成美麗、無與倫比的艾麗絲了。

這是我被關在這裏以來第一次有這麼積極的想法,她一邊呢喃,一邊把床單拉到下巴下,或許我正在康復?

 

──文字節錄自《烏龜的華爾滋》(商周出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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