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些沒有妳的自憐派對  

一段關於救贖以及未完結的故事......

 

感謝上帝,我沒有和這些小孩上同一所學校。我母親少數的人生目標之一,就是讓我遠離丹佛的公立學校。她忍受這個教學系統十二年,看看給了她什麼好處?在我滿六歲生日的那一周,她幫我申請上一家當地的天主教學校「聖瑪麗之訊」,然後她靠著幫某人運送一塊海洛因磚所得的錢,用現金一次付清了一整年的學費,一千兩百美金。

接下來我必須每天穿制服,我愛死了。遠遠地看,這讓我看起來和其他女孩沒兩樣。「醜斃了。」我媽說,一邊用手指揉挲布料。「噁~人造纖維。」她看起來好像想啐它一口。

連身裙是綠色和紅色的格子花紋。底下我們得穿上一件白色的扣扣子上衣,一定要是圓領的。絕對不可以穿尖領的,我好不容易發現到這一點。尖領大概是專屬於新教徒、猶太教徒或是流浪漢吧。襪子只能穿穩重的暗紅色或是暗綠色,毛衣要盡可能和襪子的顏色搭配。學校為了強調服裝規定,會寄通知函到家裡;而我似乎比其他孩子更常收到這類的通知。讓我母親看到她唯一的孩子,淹沒在一群人當中,深深刺傷了她的虛榮心;所以她會替我穿上刺眼的藍綠色的長統襪,以及櫻桃紅色的漆皮鞋,讓我變成某個不一樣的人。她的人。

頭一年我每天穿制服。連週末都穿。我穿著它上床。太常穿的結果導致裙子的下擺都綻線了。基於某種原因,我以為學校的護士會幫我把衣服補好。我還記得她看了我好一會兒,梳梳我打結的頭髮、用棉花棒幫我清清耳朵。「你這個傻女孩,」她笑著說:「叫你媽把裙子補好。」

請我媽幫忙可能有點冒險,需要尋找完美的時機。她清醒的時間隨著一連串藥物化學成分高低的曲線而定。如果我請她幫我縫裙子,可能會換來一個冷漠的聳肩;或者是一個在盛怒之下飛過來,雖然不是對準我的頭,但也相當接近的煙灰缸。也有可能換來一個大禮,讓我買一整個衣櫃的新衣服,但不是新制服。或者是換來搭乘雲霄飛車、養一隻小狗,或者是以下的說法:「他媽的你給我滾!我受不了你現在呼吸的聲音。」我可能被趕出家門、被驅逐到外婆家,或者就單純是接下來三天被當作隱形人。

那一晚我很晚睡,從臥室的窗戶聽到母親和她的朋友們談天說笑。人們進進出出,在廚房的桌上吸食海洛因。我可以從廚房門推開和關起來的聲音,分辨出是不是我媽進屋裡來。我就像隻動物一樣,從遠處就可以感知我媽的軀體。

她的腳踩著走廊,朝向我的臥室而來。儘管我媽抽煙又吸海洛因,這個時期她還是超重大約三十磅,而且一天比一天胖。她闖進我房門,癱在我的床上,好像她剛才心臟病嚴重發作,突然死掉了一樣。我等了一下下,屏住呼吸,臉上微笑之大讓臉頰都酸痛了。

拜託不要死。拜託不要生我氣。拜託。

她抬起頭看著我。長瀏海覆蓋在她臉上,我看不見她的眼睛。接著她笑起來,大大的、刺耳的笑聲。我鬆了一口氣。我們安全了。

「媽,我的制服裂開了。」我讓她看綻線的地方。

「噢~狗屎。」她說。她坐起來,把我床邊的檯燈拉亮。她的瞳孔都快不見了,變得又小又黑像個胡椒粒。她從裙子上拿掉一條長長的線頭,在燈光下瞇著眼睛細看。

她扳響手指說:「我有個主意!」接著她跑出房間,回來的時候拿著剪刀和一卷水管膠帶,然後剪下和裙摺相當長度的膠帶。搭啦!我的裙子補好了。

「妳真是個天才!」我摟著她的頸子。

「我盡力啦。」她表示同意道。

她的修補工作完美無暇,一直到春天的時候,有天天氣特別熱,黏膠開始融化,我的裙邊又一處處地掉下來,這一次,邊緣還鑲著銀色、黏黏的膠帶。

 

 ****

 

我一年級的導師是阿涅絲修女,她是個矮小堅毅的女人,為了成為修女,放棄了一大筆的家族財富,她總是穿著色彩柔和的上衣、尼龍裙子、米色的運動鞋,鞋底多年來都已經磨平了,變成出奇的柔軟、無聲的橡膠墊,讓她可以在學生不注意的時候突然出現。就算是在最冷的冬天,還是可以看到阿涅絲修女厚實、佈滿血管的小腿,包裹在棕色及膝的絲襪裡。在黑板的兩邊,阿涅絲修女貼了兩張一樣高、一樣寬的照片,四周都有綠色、半圓型齒狀的手工紙邊框。右邊那張是聖母瑪利亞,在她膝上抱著聖嬰。耶穌的坐姿,對小寶寶來說端莊得荒謬;一個金色的圓盤像個碟子一樣,完美平衡地擺在祂頭上。而瑪利亞則有一頭閃閃發光的金髮,深遂的眼睛看起來既疲憊又有點冷酷。左邊則是一張賴瑞‧柏德(譯註:前美國NBA職業籃球選手,現為印第安那溜馬隊經理)的簽名照。阿涅絲修女是個老愛爾蘭天主教移民,她在籃球賽季期間,會把波士頓凱爾特人隊放進我們的晨禱中。直到今天,我聽到賴瑞‧柏德的名字都還會有股衝動,想要把頭低下來禱告。

有個早晨,我正在銷鉛筆的時候,發現自己的手指腫脹而且沒有血色。前一天晚上,我在雜貨店的玩具販賣機,買了一個廿五分錢的指環。指環塗成金色,中央有個閃亮亮的紅色人造寶石。我迫不及待地向學校裡的每個小朋友炫耀。晚上睡前我試著把它拔下來卻失敗了,就這樣戴著睡著。到現在血液循環已經被阻礙了好幾個小時,我的手指開始變成藍色。我把手給阿涅絲修女看,我就站在她的桌子旁邊,她試著幫我把戒指拔下卻沒成功。接著她帶我到女生洗手間,把我的手塗上肥皂。這也不管用。於是修女叫我繼續按摩手指,她到食堂裡去。回來的時候,她拿著一瓶玉米油,潤滑我的手指。她拔、我也拔。但戒指不肯讓步。到那時候為止,那一年我已經因為支氣管炎、鏈球菌喉炎、還有一種只能用歇斯底里嘔吐來描述的症狀,從學校被送回家。有些日子,我到學校的時候哭的太厲害,只能被送進保健室,躺在小床上直到午餐時間。我遲到的次數和準時的次數一樣多,有時候我會長達好幾個星期沒去上學,既沒有以健康上的理由,也沒有用像樣的謊話,來為我的缺席找藉口。有一次我去上學,制服底下沒有穿內衣褲。那天早上在說故事時間的時候,大家盤腿圍坐,阿涅絲修女忽然跳起來,把我強拉到另一個教室,讓我一個人坐在那兒,一直等到內衣褲買回來讓我穿上為止。現在想起當時,我的全身還是會因為羞恥而發燙。

「打電話給你母親。」阿涅絲修女在我們站在黑暗、貼磁磚的廁所裡時,對我說。她的手憤怒地抓緊我的肩膀,我可以感覺她的身體在顫動。

在那時候,媽已經沒有車了。那台破箱子已經無可避免地走到生命的盡頭,而我們現在就靠著朋友、鄰居、親戚或是陌生人載我們一程。從前面辦公室中,我看見一台黃黑相間的計程車在學校前面停下來,我母親走下車。那是個溫暖的春天,樹梢裝飾著融融的綠色嫩芽,蒼白的鬱金香已經鑽出土壤。我母親在前往醫院的途中,恬不知恥地和計程車司機調情。他的名字叫麥可,他說他和我母親一起從高中畢業。「我在軍樂隊吹小號,戴著厚厚的眼鏡。」他對她說。

「我根本不記得他。當然啦,他一定知道是誰。」我母親後來跟我說。

如今,凱絲是個需要搭車的單親媽媽,而麥可是那個接送她的男人。我們在醫院等了將近三小時,才有一個醫生幫我看診。我驕傲地給他看我的手指,在那小小的罪惡中腫脹、青紫的模樣。醫生用一個一毛錢大的電鋸把戒指鋸斷。我們離開醫院的時候,麥可還在等我們。這個男人就是我媽最後嫁的人。

 

(未完待續......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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